我在美国教过3年大学,3年中学,4年小学。我想最好用我教书的亲身经验来比较中美两国的小学教育方法。
我们中国家长送小孩子上小学,到校门口,总会嘱咐孩子:“在学校听老师的话,好好学习。”放学时家长在校门口接孩子,总会问:“今天学校学什么新功课了?懂不懂,会不会呀?有多少家庭作业,回家好好做,都要做对。”
美国人不一样,早上家长们一个接一个开着车送孩子来了。孩子跳下车时,差不多所有家长都是同一句话:Havefun(好好玩)。跟家长们晚上送孩子到朋友家聚会时,或者送孩子到游乐场去时说的话一模一样。在美国大多数家长眼里,大概小学中学不过跟游乐场一样,并不是一个严肃的工作场所。下午放学,美国家长又一个接一个开着车来接孩子回家。孩子坐进车里,家长一般照例会问一句:“今天学校怎样?”孩子最平常的回答是:“Nothing(什么都没有)。”家长就不再问了。或者孩子会讲谁谁在楼道里碰了他了,谁谁谁今天说她什么什么了。大多中国人认为最无聊的事,美国孩子会最认真,家长也会听。而中国人普遍认为学校最重要的事,功课上的事,美国孩子最不经心,家长也不在意。这确切地表明了美国社会对学校教育的一种态度。
我的班里,有个学生家长休假两星期,要去澳大利亚玩,给我写个请假条,就带了孩子走了,两星期不上课。照我们中国家长想,家长该根据学校放假时间来安排自己的休假,不误孩子上学才好。美国很多家长不管,只根据自己的需要安排自己的休假,孩子上不上课并不要紧。
我班里这样缺课最多的是一个叫尼可的女生。她父母离婚了,她随母亲住。而她母亲是个空中小姐,隔一星期跑一次国际航班。母亲跑国际的时候,是父亲接送尼可上学。也许空中小姐都这样,跑完一趟国际以后,会休息一星期。于是只要母亲跑完国际航班一回来,尼可就是今天不来上课了,明天不来上课了。习以为常,我也不要请假条,来了就来了,不来就不来。学校也了解,都同情尼可母女的处境,由她们去。这样子,尼可能学什么功课。
美国儿童心理学中有一条理论,我一直不能同意。很多美国人包括很多美国教育工作者都相信,儿童从小就有自己对事物的判断力,成人社会应该尊重儿童这种判断力。我的美国朋友们,跟孩子一起吃饭,总要问孩子喜欢吃什么,按孩子的要求点菜。孩子要吃什么就吃什么,不要吃什么就不必吃。美国孩子大多不要吃蔬菜,所以就不吃蔬菜,光吃肉蛋等等。
我们中国人家多数不肯这样纵容孩子,起码为了孩子营养的全面供应,孩子也必须每天吃一点蔬菜。我们在家里一直这样要求女儿,她现在16岁了,还得照样天天吃些蔬菜,不管她爱不爱吃。中国人传统上认为,孩子年幼时,并不晓得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,没有判断能力,或者至少没有足够稳定的判断能力,所以要大人老师教育引导。一般来说,中国大人不大听小孩子的意愿,只按照大人自己的理念处理孩子生活,有时强迫孩子遵守要求。
其实在传统上,美国人与中国人差不多。美国布什总统当选以后,发表讲话时曾说到:他小时候不喜欢吃菜花。他母亲一直强迫他吃,他不得不吃。现在他做美国总统了,他不喜欢吃菜花,他可以不吃(第二天,白宫门口堆了几大卡车菜花。美国菜农提出抗议,认为总统讲话伤害他们的业务。)我问过一些美国朋友,大多小时也都有过同样经历。只是60年代,年轻人翻天,心理学家们推波助澜,邪说纷纭,美国大人才不得不放弃对孩子的管教。美国人自己其实也并不真的相信小孩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力,只不过为了大家方便,采取实用主义态度而已。我经常碰到这种情况,年轻人做了错事,甚至杀了人抢了银行,罪犯的家长朋友会说:他不过是个孩子嘛。意思就是说,他并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。那么我问:美国孩子到底是从小就具有对事物的判断力,知道自己要什么?还是没有判断力,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?美国儿童心理学没有能够对此做出统一明确的解释。
中国教育理论的一个基础是,儿童们绝对没有对于生活的判断力。所以中国教育工作者必须负起完全的责任,教给儿童正确的判断标准和正确的判断方法。说起来,有些美国人可能会觉得,这种态度是对儿童人格的一种侵犯。可是中国教育工作者们认为,大人对儿童不加以教育引导,指望儿童自己摸索出正确的判断力来,才是对儿童们不公平。
我在小学教书时,坚持中国教师的态度,刻意培养儿童们的责任感。我要求学生们进教室把外衣挂好,坐要有坐相,站要有站相,课间休息,出教室前要把椅子推回课桌里边去。美国学校没有一间像中国或日本学校那样,每天放学由学生轮流打扫教室卫生。美国学校每天有清洁工从里到外地打扫,美国学生连坐椅都不肯扶一下。我在学校就要求学生白天保持教室卫生,中午在教室吃过午餐,必须自己把课桌打扫干净。我相信,儿童的任何一种判断,都是从点点滴滴的小事情上培养起来的。不会糊里糊涂好几年,突然哪一天孩子就懂了,就有了判断力。中国儿童或者日本儿童,从小心里具有的责任感,远比美国儿童强得多。
(摘自《“战争地带”——目击美国中小学》,沈宁(美)著,中国华侨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。)